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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 | 路阳 刀锋迎面
2018-10-18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演员金士杰说:“路阳习惯看见动荡时代中依然让我们有信仰的、人性的东西。那些人性已经快要被乱世摧残得扶摇不定了,但是他(依然)很悉心地处理着还在坚持着的人们,以及他们的为难、摆荡和尴尬”

“他当然是沈炼”

大军压近,刀锋蘸血,已是穷途末路的张震被团团围住。世界天旋地转,脑子里只剩自问:“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短暂寂静后,魂魄归位,他抡起绣春刀,开始新一轮的搏命厮杀——他曾向代表上层权力的信王讨过一条生路,但最终难逃蝼蚁之命。

张震饰演的角色叫沈炼。在路阳导演的《绣春刀》系列电影中,这是一个始终被体制和权力胁迫的锦衣卫。在弱肉强食的修罗场,他最重要的事情一度只是“活下来”,直到遇到一个扰乱他心境的女人。在《绣春刀·修罗战场》中,这个变量叫北斋,她会画很天真的蝈蝈,也会为了保护心上人宁死不屈。他们在山雨中相识,他对她有情。斩断天桥、逼迫北斋自保之后,沈炼终于说出了那段英雄主义式的独白:“生在这世道,当真没得选,可若是活着只为了活着,这样的活法,我绝不能忍受。”

“我想讨论有勇气挑战天神的凡人。”7月13日,身穿深蓝色polo衫、脚蹬白色球鞋的导演路阳坐在办公室里说,“我把所有希望做的事、想说的话都放在了沈炼身上。”刚写完《绣春刀·修罗战场》的剧本时,路阳与编剧陈舒、禹扬和监制宁浩、制片人张宁约在咖啡馆里分角色朗读剧本。别人都是随机分配,只有路阳,“肯定是沈炼,当然是沈炼。”

“创作者是非常狡猾的,他不会把全部东西都放在一个人物身上。但是我觉得沈炼的隐忍、血气方刚、情深义重、缜密的思虑,某种程度上是非常路阳的。只有他能写出这样的人物。”编剧陈舒说。她和路阳相识七年,职业生涯的重要作品几乎重合。在她看来,路阳这几年一直保持着难能可贵的天真与热情,“他真的是那种会为一件东西付出全部的人。”

与电影银幕上沈炼严肃凛然的扮相不同,现实中的导演路阳并没有一张杀伐凌厉的脸。他今年38岁,中等身材,爱背双肩包,说话礼貌又冷静。采访一开始,他便坦承了个人生活经历的匮乏:理工科出身,因为热爱电影所以又去北京电影学院读研究生,毕业后按照父母意志留校坐办公室,一年半后辞职,开始每天在家写卖不出去的剧本。2010年拍摄处女作《盲人电影院》,正式入行。

位于北京东三环的办公室里也没有太多私人物品,只有书架上的几排书透露着主人的阅读趣味:浦伬直树《怪物》、村田雄介《一拳超人》、山本英夫《异变者》、小佃健《棋魂》、木城雪户《铳梦火星战记》。只有一本例外,《1644:中国式王朝更替》。那一年,李自成率大顺军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于景山,明朝覆灭。同年清军入关,中国完成封建王朝历史上最后一次朝代更迭。

“真实的世界是没有规则的,因为你可以用任何手段。你也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可能离你统一天下只有一步的时候,你被人轻而易举地干掉了。”路阳说。他热衷“一个人对抗全世界”的热血故事,但也对历史的诡谲与反复保有自己的态度——从一开始,他就不想把沈炼塑造成传统武侠电影中已有的那种英雄:飞檐走壁、惩恶扬善、自带光环。路阳更想看沈炼如何在上层权力斗争中自保,如何在个人意志与体制之间挣扎,如何在看似不可违抗的浪潮中成为那股逆流——这是沈炼在“仅仅是活着”还是“如何活着”之间的选择,也是路阳在“仅仅是拍电影”还是“如何拍电影”之间的选择。

盲人电影院

“到底哪个演员出来,能保证扛票房?”

“沈炼”和路阳的正式相遇,是在2012年冬天的台北。路阳去找张震。

这几乎是他能为《绣春刀》剧本所做的最后努力了。张震此前合作的导演是一串璀璨的名字:杨德昌、李安、侯孝贤、金基德。路阳不敢抱什么希望。当时他简历上最拿得出手的作品是用180万拍的《盲人电影院》以及凭此获得的三个奖项:韩国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单元KNN奖、俄罗斯喀山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和中国金鸡电影节最佳导演处女作奖。这些奖项帮助他见到了更多的投资人,却并没有给《绣春刀》的拍摄带来实质性的进展。

资本的质疑主要集中在这几个点上:“你是新导演,你第一部电影的投资是180万,现在你要3000万?”“你要做一部古装片?古装片市场上不卖。”“你的演员在哪儿?”“你这个东西卖点在哪儿?”

有人劝路阳考虑将故事背景挪到现代。路阳不服:“凭什么那样的剧本,你们可以投钱?为什么那么多烂片都拍了,这个不能拍?”

找演员也不顺利。一个心仪演员的经纪人在电话里直接讲:“我知道你们新团队很有理想。这很好,但没有用,因为钱说话。”对方要求的片酬是路阳能提供数额的三倍。

如是辗转两年半,路阳的信心逐渐被消磨。到台北找张震,与其说是还想奋力一搏,不如说是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如果失败,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去做别的事情了。当然后来故事的剧本并没有按着预想的方向走。张震把路阳带到一个二楼咖啡馆,听他用故事板讲了三兄弟雨夜捉魏忠贤的戏之后就说:“好,故事很好,我没问题。”

一切起死回生。次年春节过后,路阳找到3000万投资,电影开拍。

进组前,张震问路阳:“你们周期多长?”

“80天。”

“肯定拍不完。”张震说。后来每天紧赶慢赶地拍戏,张震越发疑惑,他问路阳:“你们为什么这么着急,拍这么快?”

“因为没时间了,你还有一个小时收工,我们还有四十几条没拍。”路阳一般都这样回答。他没有直接告诉张震,因为资金问题,他根本没有办法像其他知名导演那样从容地拍摄。后来张震看到每个人都在拼命赶戏,也就不再细问。

那段时间的路阳每天都在超负荷工作。按照编剧陈舒的说法,是“整个人缩水了一圈,变得又黑又瘦”。他每天平均睡四个小时,感冒发烧也只能吃药硬扛。有一天拍夜戏,突然下大雨,全组被通知回酒店待命。路阳回到房间却怎么都睡不着,只好让司机拉他回拍摄现场。雨还在下,一个人都没有,他这才眯了一会儿。

最后路阳顺利完成了任务:《绣春刀》实际只拍摄了67天,其中还包括因为雨水而延期的两天。路阳以为电影将很快面世,却没料到之前投资人最担心的“卖”与“不卖”的问题又出现了。尽管演员名单上印着张震、刘诗诗、王千源、李东学的名字,宣传公司却并不买账。他们不客气地告诉路阳:“你这个电影所有演员都不卖(钱),我没有可宣传的点。”

“那到底哪个演员出来,能保证扛票房?”路阳直接顶撞。

2014年8月,一波三折的《绣春刀》终于上映,最终收获九千多万票房。在当年总票房高达296.39亿、有66部电影收获过亿票房的中国电影市场,这个数字非常平庸。但对于时年35岁的路阳而言,没赔钱、好口碑就意味着胜利。眼下他最需要面对的,将不再是没人投资的窘迫,而是如何在突然蓬勃的市场环境中拍出第二部好作品的问题。

绣春刀

“真的很多钱啊”

“很多新导演的第二部作品都遭遇了滑铁卢,所以我会担心他之前口碑那么好,要怎么才能超越第一部。”2014年开始和路阳合作的制片人张宁说。此前张宁最主要的合作伙伴是倡导“干掉无趣”的宁浩。他担心路阳因第一部的好口碑而沾沾自喜,因为“所有找过来的人都在说导演你太牛了,太好了”。

和路阳相识七年的演员周一围在这个问题上和张宁有相似的认知:第一部成功不稀奇,第二部才是检验导演成色的关键。“第一部成不成?成了,但这个成是虚的。你要做第二部,能不能成?能成,你从此以后才变成真正的金字招牌。”周一围说。在《绣春刀》系列中,他扮演放荡不羁的丁修。

事实上,从2014年8月《绣春刀》上映到2015年9月《绣春刀2:修罗战场》开机,时间仅隔一年。可就在这个时间节点,中国电影市场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心花路放》《煎饼侠》《捉妖记》等电影获得10亿级票房之后,电影成了投资回报率最高的项目,投拍电影逐渐从艺术行为变成投资行为;“流量”开始成为判断电影能否成功的重要标志,IP概念逐渐蔓延。

按照张宁的说法,中国从“五千年只有四大名著四个IP”突然变成了“一年内冒出一万个IP”。“好像每个公司都得有很多IP才有安全感,才能把未来十年的电影资源都给垄断了一样。”张宁说。

因此,当下摆在路阳面前的,将不仅是创作的压力,更有来自于热钱的诱惑。

很多原本不看好《绣春刀》的人都给路阳抛出了橄榄枝。光“投资无上限”的项目,他就断断续续接到了十几个:武侠片、玄幻片、悬疑片、犯罪片,甚至还有路阳自认为不擅长的喜剧片。

“当然喜欢钱了,你当然会挣扎犹豫了,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回过头来想,别人没有白给你钱的道理。拿了别人的钱,你就要去替人家负责,你就是不自由的。这时候就要想清楚,你做电影是为了什么。”路阳说。一直到《绣春刀·修罗战场》开拍之前,他都在拒绝别人的邀请。

“钱多对于导演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花一块钱,你就得去挣三块钱。”张宁说。这几年,他试图做路阳身边那个不说漂亮话的人。他告诉路阳:“你的片子拍好了,在这个行业永远站得住脚,拍不好永远站不住。你拍第一部的时候,现在找你的这些大公司,没人相信你,3000万都不给你,但是你拍好之后,口碑好,也挣钱了,大家全来了。当时这些人都干嘛呢?”

绣春刀II:修罗战场

“不存在妥协”

路阳憋着一股气,也存了一个念想:自己是要做一个拍电影换取报酬的人,还是做一个为了钱去拍电影的人?

2014年10月,他开始了《绣春刀·修罗战场》的剧本创作。第一稿写了大半年,刚递到监制宁浩手里,就又被打回来重写。路阳痛定思痛,终于狠下心将原有线索全部打碎,只保留沈炼这个符号性的人物。

进入到剧本打磨阶段,路阳把自己和陈舒、禹扬两位编剧一起关在北京郊区的一家酒店里。每天早上10点到晚上10点,三个人捧着笔记本电脑面对面地写。有时候卡壳,路阳就在地板上翻滚,或是在屋里不停地绕圈。

有场陆文昭和沈炼在院子里割袍断义的戏,路阳想有双雄对决的感觉,却始终找不到精准的台词。“让我卖了北斋和裴纶求活路,大人和阉党行事有何分别?一丘之貉。”路阳不知道该用什么半文半白的词来体现沈炼此刻想说的那句“你丫别装逼”,只好打电话叫助理再送一套明清小说过来。将章回小说、正史野史重读一遍,又咨询了研究中国史、语言史的专家之后,路阳才重新建构起明朝民间百姓的日常语境。“一丘之貉,充什么硬货?”几天后,沈炼接上了后半句。

“路阳有很严谨的态度。这对创作者很重要,因为你从内心相信你建构出来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你的人物是具体生活着的。”陈舒说,她和路阳合作的最大收益便是领悟到编剧得对落笔的每个字负责。“比如电影中提到的戚家刀,只有了解它的整个历史脉络是怎样的,你才可以有自信地在剧本中敲下‘戚家刀’三个字。” 现在路阳和陈舒写剧本的工作间,依然挂着一张明朝时期的古北京地图。明时坊、金陵楼、潭拓寺等地标虽然不会直接出现在电影画面中,却能帮助路阳知道锦衣卫的故事生长于怎样一个城市系统。

除了写剧本时会秉持考据精神,路阳对拍摄场景也有自己的要求。有一场戏,沈炼为逼问北斋受谁指使,便将她绑到了河中央的船上,一端是身上的铁链,一端是抛入水中的锚。水流湍急,水深五米,怎样将飘动的船体固定在河中心成了一大难题。写剧本时,陈舒就已考虑到这一点,她向路阳建议:“要不要挪地方?”路阳回答:“就在水上拍,氛围对。”后来正式开拍时,路阳在船前后分别放了一台摄影机,又动用五十人在船后搭建了一个水上工作平台才完成了拍摄。

“路阳准备工作之扎实,非一般导演能比。”对于路阳的态度,合作多次的周一围说,“当他跟你聊天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基本上就得听他的,因为你能想到的可能性,他都想过。”在他眼中,路阳很像一个中二的日本少年,外在表现规矩、谦卑,内心却执着跳脱。

而在台湾演员、剧作家金士杰眼中,路阳则是一个“表情不急不忙,声调不激动也不爆发,文雅、理性,充满学生气”的人。“他不是那种会一棒子说重话的强势的导演。他惟一可以相信的事情不是经验,是他的胆大妄为。”金士杰在电话中说。2010年,他曾低片酬出演路阳处女作《盲人电影院》。在两部《绣春刀》电影中,他饰演老奸巨猾的魏忠贤。 

在路阳自己的认知里,做导演虽然会面临很多困境,但最终是“一件很幸福的事”。1998年,还是学生的路阳看了日本导演北野武的《花火》。电影讲述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警察在四面楚歌的生活里走向不归路的故事。路阳被其中的哀伤与温柔击中,意识到“只要这部电影是用心做的,你就能透过一个作品看到这个导演的内心”。

路阳经常自比为中二的日式宅男。他认为“中二”不是贬义词。“而是不管别人多么复杂或成熟,都保持着一种不世故的单纯,会去相信他认为应该相信的人或事。”在路阳的自述中,《绣春刀·修罗战场》与沈炼都具有这种品性。

但正如第一部《绣春刀》以刘诗诗为故事线索,第二部让杨幂饰演女主角北斋,总像是“中二”气质里流出的那个破绽。路阳回避不了这个问题。

他先是叹了口气,随即又礼貌地微笑说:“关于杨幂的问题,每个人都会问一遍。首先我肯定会考虑她的市场影响力,这是必须的,因为要对投资负责;第二,我要求这个人必须是个演员,必须得完成角色;第三,我要考虑她跟其他演员的相容度,他们的表演要在一个整体里。综合考量这三点,最合适的人就是杨幂,我想不到任何其他比她更合适的人。” 

“这是不是你对商业妥协的一个结果?”

“不存在妥协,我觉得这是最优选择。”

“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大军压近,刀锋蘸血,已是穷途末路的沈炼被团团围住。世界天旋地转,脑子里只剩句自问。

“生在这世道,当真没得选,可若是活着只为了活着,这样的活法,我绝不能忍受。”他刚刚斩断天桥,逼自己向死而生,逼北斋迎光明而去。

这场诀别戏是编剧工作的结尾。写完,陈舒哭了,路阳默默走到窗口点了一根烟。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日本历史剧《风林火山》中《巡礼纪》的旋律。那个故事里,日本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山本勘助为了成就武田信玄的霸业,最终战死沙场。

金士杰说:“路阳习惯看见动荡时代中依然让我们有信仰的、人性的东西。那些人性已经快要被乱世摧残得扶摇不定了,但是他(依然)很悉心地处理着那些还在坚持着的人们,以及他们的为难、摆荡和尴尬。”七年前刚拍完《盲人电影院》时,已在影视行业摸爬滚打三十年的金士杰曾这样告诉后辈路阳:“咱们这部电影,钱特别少,时间特别紧,还特别苦,但是你要知道,这次拍电影的状态,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路阳始终记得那句话。“我希望我每次拍电影都可以像第一次拍的时候一样。”他说。

责任编辑:仝志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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